亚壶给我发来了《骆秉章之谜》的初稿,并且很客气的让我写一些文字在前面。虽然我对于清代广东进士群体有一点涉猎,然而对于骆秉章这样既重要又绕不过去的大人物,我并没有专门的考据,又岂能在她的用心作品前指点一番。读过全书,姑且写一些书内书外的感想。
骆秉章的传记,并不好写,我虽然也采访过骆氏后人,收集过一些骆秉章的墨迹,还到过佛山等地走访他的遗迹,正是因为有粗浅的前期工作,我深切体会到史料的缺失与知情人的众口纷纭。不论是骆家族人,还是故居的旧邻,所说的回忆,大抵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虽然骆秉章离世迄今不过一百余年,可是这一百年的战乱,社会动荡,已经将整个生态全部搅碎,何况骆秉章还背负了太平军的刽子手这样的骂名数十年,要不偏不倚地评价,确实不易做到。
亚壶非常聪明地运用了“解谜”的方式去讲述骆秉章的故事。八卦大家都喜欢听,尤其是大官的八卦,又比常人多了几分吸引。我尤其欣赏的是,她既没有像太平天国纪念馆雕像那样将骆秉章画成一个尖酸狡猾的屠夫,也没有过分拔高传主的功勋,而是娓娓道来地说一个晚清官僚的故事,这样,很适合我心目中的骆秉章。在我眼中,骆秉章是一个
传统道德文化的维护者,他从受教育开始,接受的就是儒家传统价值观,忠君,爱国,他在读书人之中是幸运儿,能从正途出身,一步步走向权力的中心,又忠实于朝廷使命,他所做的,只是维护了自己的价值观,维护了他所忠于的君主利益,如此而已。
明清继承了宋元以来的封建统治价值观,更加将读书人的忠君与维护旧道德文化意识强化到极致。一方面通过科举,将读书人的思想高度统一,又利用科举的技巧方式,如八股文、书法等近乎严酷的训练,将旧文化的精髓灌输入读书人血管之中。从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僚,除了对君主的绝对忠诚外,又几乎都是旧道德旧文化的维护者,对于一切离经叛道的行为与作品,表示一种本能的厌恶。
骆秉章与他的学生辈所处的道光、咸丰、同治年代,正是世界历史变革的大时代之清晨,来自欧洲的侵略者刚刚用真正的枪炮开始对中国的掠夺,而这个沉睡的朝廷,却依然沉浸在天朝的梦幻。在很多关于骆秉章的传说之中,我特别注意到一种说法,即太平天国的首领洪秀全是花县人,刚好骆秉章也是花县人,于是朝廷特意起用老将骆秉章,似乎就像金庸小说里面所说的情花毒须用断肠草解似的,同一出处的人物也可以互相克制。
然而我更相信的是,朝廷起用骆秉章,与随后的曾国藩、胡林翼等等,他们看中的并不是什么籍贯背景,而是这些中兴名臣,他们拥有共同的背景,即受过严格训练的科举高层出身。骆秉章是道光十二年进士,胡林翼是道光十六年进士,曾国藩是道光十八年进士,三人都进翰林院,受过严格官场训练,这些人的出身,在清代是最为正式的,所以在重要关头,朝廷除了倚靠满人之外,他们最相信的,就是这些科举出身的官员。而满人的懒惰无能,又早在皇帝的意料之中,所以在晚清一浪接一浪的民间起义又被一次一次镇压事件中,我们都能发现这些科举官僚的成功身影。
正如看黑暗的明代历史,与宦官权臣作对的是那些前赴后继的忠臣御史一般,到了晚清,支持着将倾大局的,也是这些饱读诗书经史的儒生。如这本书中出现的罗惇衍、陈其锟、司徒氏兄弟等等,都是同样拥有进士翰林光环的官僚,这样构成的上层社会,在和平时期,谈论经史,玩弄金石,何其欢愉,恰好与科举落第而对社会有畸形仇恨的一群下层读书人如洪秀全、冯云山等形成强烈对比,而当时民间的贫富分化,朝廷的蛮横征敛,又加速了民众造反的温度。这就是太平天国与其他各地起义前,中国社会的一个大背景。随着1905年朝廷宣布永久停止科举,读书人晋身道路从此切断,于是大厦的最后倾覆稻草也就压到身上,当然这是骆秉章、曾国藩们无法亲眼见到的。
骆秉章无疑是一个有趣的话题,用今天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出身贫寒,正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明清科举的相对公平性,让多数人能透过苦学的渠道晋身社会上层。我一直相信,无论是唐宋以来的科举,还是今天为人所诟病的考试制度,在公平的前提下,真正有才能的人,总是能过关的。证诸明清以来,科举出身的众多文化艺术名家,其数量与质量,都比其余群体来得优秀。相反考试落第的,如洪秀全,他的文章并不高明,令人颇怀疑其真实文化程度,这种人若能够成为天子,那才是中国人的噩梦所在。
亚壶对于骆秉章各种史料的挖掘,简直到了寸纸不遗的程度,骆的各种足迹,她都跑遍了,从坟堆到郊野,从故居到宦迹,很多图片令我有熟悉且佩服的念想。她虽然不是写历史专业书,然而书里面的各种提法,背景等等,丝毫不乱,除了个别书法,碑刻等有解读错误之外,我这挑剔的读者也无法指出更多的不足。历史人物永远有未解的谜,这也是读历史的乐趣所在,读者能以“谜”入,以“悟”出,则更是骆秉章之幸,我的这种解读,不知亚壶以为然否?
甲午五月于卑尔根白夜之际
(作者系中山大学文献学博士,专栏作家)